接下来的日子里，和霍至颐的相处，好像真的变成了两个陌生人。

他教，她学。

除此之外再没有半句其余的话。

好不容易，有了一天假期。

唐开颂买了水果，去看恩师。

她的恩师是华山医院老院长，她大学时的系主任。

到了楼下，正准备进电梯时，里面冲出来的孩子一下撞倒了她手中的袋子。

苹果滚了一地。

唐开颂“哎”了一声，忙蹲下来急着捡。

电梯门就在这时关上，眼看要夹到她，一只有力的手撑住了电梯门。

唐开颂连忙道：“谢谢。”

抬头一看，却是霍至颐。

她神色微怔，敛了嘴角，慌乱的垂下头捡苹果：“你也来看老师？”

“难得有假期。”霍至颐平淡的说。

“是啊......”唐开颂捡完，两人进了电梯。

沉默，在狭窄的空间蔓延。

唐开颂垂着头，有些局促。

电梯叮了一声，到了。

唐开颂先踏了出去，霍至颐看着她匆匆的背影，敛下眼眸。

敲响老师家门，开门的人却是陶朝松。

“这可不是巧了！”他看着两人，笑了，“你们一起来的？”

“碰巧。”霍至颐冷冷答。

一旁的唐开颂笑容微顿。

心里好像有只小手，戳了一下又一下。

不疼，只是难受得心口都揪了起来。

进了门，饭菜喷香的味道扑鼻而来。

饭桌边，满头白发的老师招呼唐开颂快过去。

她连忙放下水果走过去，笑着扶住了老师。

门口。

陶朝松皱眉看着霍至颐：“你怎么回事？”

霍至颐脸色一沉，淡淡道：“师兄，都已经过去了。”

说完他不想再多说一句，径直走进了房间。

吃过饭，恩师精力不济便去休息了。

三人坐在客厅闲聊。

陶朝松对唐开颂笑道：“你评级是优，这次就可以留在华山医院了。”

他的语调轻快：“师兄可没给你走后门，还是你自己做得好。”

看着师兄乐呵呵的样子，唐开颂欲言又止。

霍至颐用余光看着她的神情，眼眸深沉了下来。

过了几日，医院。

今天有几个医生请假，唐开颂一个人特别忙。

正忙得不可开交时，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。

“我来帮你吧。”

唐开颂转过身，便是一怔。

是那日和霍至颐一起离开的女子。

她后来才知道，那就是现任院长的女儿许云岚。

唐开颂没有拒绝，两人一起把剩下的药水贴上标签。

“谢谢你。”唐开颂诚恳道谢，“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叫我。”

许云岚连连摆手，又想起了什么。

“这样，你要是真想感谢我，就教教我做饭吧。”

唐开颂一怔，问：“给霍医生的吗？”

“是啊，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饭，但是只想做给他一个人。”

看着许云岚提起霍至颐时眉飞色舞的神情，唐开颂不自觉笑了。

可笑着笑着，眼前却像蒙着一层雾气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转开眼轻轻道：“可以的，我是从小做惯了的。”

两人借用了食堂后厨。

唐开颂认真教着，有些话脱口而出：“他不吃辣椒，不吃花椒，也不吃香菜......”

似乎这些东西一直都记在她的心头，只等托付给另一个人。

“你......怎么这么清楚？”许云岚眼中惊异。

唐开颂一愣，忙避重就轻。

“医生们八卦的时候听到的。”

许云岚仍然将信将疑。

唐开颂眼中苦涩一闪即逝，她抬起头，看着许云岚的眼睛。

声音温柔而郑重：“你们很般配，真的。”

她说着，喉间却发苦，苦到心头。

许云岚这才笑了。

唐开颂看着许云岚接着忙碌的身影，也缓缓笑了。

过了一周。

医院公布了进修医生们的成绩，排在第一的正是唐开颂。

进修医生们都纷纷恭喜她这次肯定能留在大医院，总算不用回永顺县那个全国知名的贫困县受苦。

在他们谈论的时候，唐开颂捏紧了手中的薄纸。

看着自己的名字，神情复杂。

当天下午，唐开颂敲响院长办公室的门。

在院长诧异的目光中，她将留任书递上。

她的声音轻却坚定：“我的家乡生我养我，院长，我得回去。”




三月时节，上海华山医院，会议室。

四十多岁的副院长陶朝松，正一个个念着名字。

这是在给从各个乡镇医院来进修的医生，分配带人的本院医生。

唐开颂抱着记录本站着，有些出神。

“永顺县，县医院唐开颂，分配医生是——临床外科霍至颐。”

......霍至颐。

听见这个名字，唐开颂眼神怔住了。

她有多久没有听见他的名字了？

3年......

还是5年？

唐开颂神情有些恍惚，看着陶朝松，抿了抿唇。

她知道陶朝松是故意这么安排的......

分配完以后，陶朝松走得飞快，唐开颂忙追了上去。

走廊的拐角处，她终于追上了。

“师兄。”

刚叫了一声，她的脚步却顿住了。

前面和陶朝松说话的人，眉似远山，眼眸清远——正是霍至颐。

有些相见，总是猝不及防又难以回避。

唐开颂愣愣看着那穿着白大褂的挺拔身影。

他看起来，过得还不错......

她下意识扯动唇角轻轻笑了。

但回过神，笑意又缓缓敛下，心间不由有些发苦。

霍至颐也看到了她，神色一顿，随即冰冷。

陶朝松转头看向唐开颂，“哎呀”了一声，忙说：“你们也很久没有见了，这两个月可要好好合作。”

说完，好似背后有人追一样，快速离开了。

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人。

唐开颂垂下了头，手不自然的放进了口袋。

她想说句好久不见，可话到嘴边，不知为何却说不出。

空气似乎都粘滞了一般。

唐开颂手心冒汗，她鼓足勇气抬头：“你......什么时候回国的？”

霍至颐语气冷淡：“去年年底。”

“回国了，也好。”唐开颂点了点头，接下来却又不知再说什么了。

她有很多想问的。

他在国外过得好不好？回国了还适应吗？

可是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资格问？

这些都是她主动缺席的岁月。

唐开颂攥了攥手，轻声说：“我现在，在永顺县......”

这时，霍至颐抬手看了看表，打断了她。

“明早6点，到外科报到。”

说完，像面对陌生人一样，他径直从唐开颂身边走过。

擦肩而过那瞬，唐开颂的脸色白了白。

她转身，看着那抹决绝的背影，久久站立。

第二天，外科。

唐开颂5点就到了，到了时间，霍至颐却没来。

直到9点，护士长才来通知她：“霍医生临时有个手术，让你先去查房。”

唐开颂微愣，接过记录本，到病房给病人们测量血压、体温等。

可测到中途，测量仪器忽然跳频，她怎么也调不回来。

在病人怀疑的目光下，她不由窘迫。

今天是她第一次使用这个仪器。

去了乡镇几年，她不知道大医院的医学仪器已经更新换代到这种程度了。

“看来你这几年没有丝毫进步。”

这时，霍至颐冰冷中带着一丝嘲讽的声音响起。

唐开颂抬头，便见他倚在门边漠然的看着她。

霍至颐走进来接手。

她紧攥着病历簿站在一边，心里的苦涩缓缓蔓延。

查完房，霍至颐就径直离开了。

唐开颂望着他的身影，喉间微涩。

中午，食堂。

来进修的医生们都聚在一起吃饭。

聊着天，话题扯到了霍至颐身上。

“唐医生，你以前也是沪市医科大毕业的，有什么霍医生的消息和我们说说呗。”

唐开颂夹菜的手一顿，腼腆笑了。

“我和他......不熟。”

口中的饭菜好像突然失去了滋味。

唐开颂低头扒着饭，不想去听他们的谈论，可那声音却仍然钻入耳朵。

“霍医生一毕业就去了哈佛进修，唐医生却和我们一样在最下层的乡镇医院，两人都不认识吧。”

“你这话说的，我们乡镇也挺好的。”

大家打趣着，唐开颂只是笑笑。

就在这时，一个医生插嘴：“霍医生，好像已经有女朋友了吧。”




唐开颂恍惚的吃完了饭，回到科室。

里面没有人。

她翻看着霍至颐写的病历簿。

抚摸着签名处“霍至颐”三个字，她嘴角不自觉泛起苦笑。

5年了，他就算有了女朋友，也是正常的吧？

早在提出分手的那一天，她就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是吗。

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
就像两条直线，短暂的相遇在相交点之后，必定渐行渐远。

霍至颐有光明的未来，而她，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。

唐开颂拿起笔，在霍至颐这三个字旁边悄悄写下自己名字。

两个名字并列，就像两个人曾经也如此亲密的站在一起。

唐开颂定定的看着那两个名字。

良久，她深吸一口气，又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划掉。

夜里，大雨倾盆。

天快亮时，救护车刺耳的鸣叫声划破长空，唐开颂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。

一接电话：“高速路有重大事故，你快来帮忙！”

她立刻起床，拿起伞就跑向医院。

医院门口，救护车和警车的警示灯不断闪烁。

一个个的担架不断来往。

病人的哀嚎声混杂着医生的指挥声，现场无比混乱紧张。

唐开颂举目四望，看见霍至颐正跪在地上给浑身是血的小男孩急救。

白大褂都被鲜血染红。

她只看了这一眼，就跟着投入抢救。

等最后一个病人被抬进病房，已经是第二天半夜。

所有医生都累的毫无形象。

有的人累的直接坐在地上，倚靠在墙壁，半耸拉着头就睡了。

唐开颂手臂轻颤，却没有看见霍至颐的身影。

她心中一紧。

忙问了护士才知道，霍至颐还在急救手术室。

手术室红灯长亮，唐开颂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。

凌晨4点，霍至颐才推开手术室的门。

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手术，他脚步有些踉跄，脸色发白。

“给你，葡萄糖。”身边传来唐开颂的声音。

霍至颐眼眸一沉，接过了葡萄糖。

他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，一口一口地喝着葡萄糖水。

唐开颂鼓足勇气才坐在他身边。

“哪里来的葡萄糖？”霍至颐声音清冷。

“放心，是我们科室里的。”唐开颂说着话，目光却没有看他。

她看着灯光下两人叠着的影子，开口：“你休息一下就回家......”

她话说到一半，顿住了。

霍至颐已经靠着她睡着了。

唐开颂的身子有些僵硬，她小心翼翼偏过头，看着他的睡颜深吸了口气。

这一刻，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曾经互相依偎的那些夜里。

她没舍得惊动霍至颐，闭上眼靠着墙，没想到一下子就沉沉睡去。

第二天，唐开颂睁开眼睛。

只剩她一个人靠在椅子上，周围什么也没有。

好像昨天夜里，只是她的一场幻觉。

唐开颂靠着椅背，又闭上了眼。

心像是被人紧紧攥着，喘不上气。

......

晚上，唐开颂下班准备回家时，发现自己的伞丢了。

可能是前天急救时丢在门口了。

她站在医院门口，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，思索着要不要再在医院窝一晚上。

这时，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
她转过头，发现是霍至颐，他手上拿着一把伞。

唐开颂神色一僵，轻声问了句：“开会开到这么晚？”

“没有。”霍至颐眉头轻皱，“我在等人。”

唐开颂点点头，紧攥着包带子。

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医院的传言。

正想开口时，后面传来一个悦耳女声：“抱歉抱歉，今天事情有点多。”

那女人说着，挽上霍至颐的手。

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唐开颂，问：“这位是？”

“来进修的乡镇医生。”霍至颐淡淡答了一句。

他接过许云岚手中的伞，把自己的伞递给了唐开颂。

接着，霍至颐撑着伞，许云岚挽上他的手臂，两人一齐走入雨幕中。

唐开颂手里握着那把伞，愣愣地看着那相携远去的背影。

她眼眶红了，嘴角却拼命向上扯着。

喃喃着说了句：“谢谢。”




递还留任书后，院长并没有公布这个消息。

唐开颂也和平常没什么区别。

这天，医药代表请客吃饭。

请了一整个科室的，还是回母校，她实在不好拒绝。

饭席上，觥筹交错。

唐开颂不自在的坐在霍至颐身边。

陶朝松朝两人问：“这里的味道还和一起一样，你们说是吧？”

霍至颐：“从没有吃过。”

唐开颂：“挺好的。”

两人同时说。

说完，唐开颂下意识的看向霍至颐，便直直撞入他深深眼底。

她仓皇移开视线，两人又都不说话了。

气氛在这一刻几乎凝滞了。

陶朝松咳嗽一声，假装没听见。

接着，大家开始敬酒，霍至颐来者不拒，一杯接一杯。

“少喝点，对身体不好......”唐开颂担心的劝道。

霍至颐面无表情回道：“和你无关。”

唐开颂喉头一梗，没有再说话，可握着筷子的手却微有些颤抖。

霍至颐很快喝得面色通红，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离席醉倒沙发上。

唐开颂看了一会儿，走上前给他盖上毯子。

望着他紧皱的眉心，她不自觉地伸出手。

在即将触碰到霍至颐的时，却听他低声唤了一句：“云岚......”

唐开颂的手指顿住了。

接着，一点一点的收了回去。

她深吸了一口气，压住眼中酸涩。

唐开颂站起身，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，径直离开了宴席。

身后，霍至颐睁开了眼睛，看着她的背影，眼神清明。

唐开颂疾步走出饭店。

一颗心似被石头沉沉压住，难受得她都呼吸不过来。

走着走着，她想起以前和霍至颐最喜欢吃的一家面店。

循着记忆，她转身往那处走去。

但走到那里，唐开颂却愣住了。

——面店已经变成了奶茶店。

唐开颂脚步顿在原地。

站了好一会儿，她走进店里，点了一杯奶茶。

喝着奶茶，不知为何，味道却那么苦涩。

看着窗外，她眼眶慢慢红了。

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，被她囫囵抹掉。

一切都会变，一切都在变。

谁也说不清楚，是什么时候变的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进修的最后一天，大家知道了唐开颂的选择。

有的人敬佩，有的人不解。

唐开颂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，不由得庆幸陶朝松和霍至颐出差不在医院。

隔天，唐开颂坐上了回乡的大巴。

车子发动没多久，陶朝松的电话来了。

唐开颂看着上面的来电显示，恍惚间想起，今天是他们回医院的日子。

她接起了电话。

“唐开颂！”陶朝松气的直接叫她的名字，“你到底怎么想的？！”

唐开颂看着窗外的树影一排排掠过后退。

她只能说：“师兄，对不起。”

“你知不知道，错过了这次机会，你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！”

唐开颂声音轻颤：“我知道，可华山医院少了我依然那么优秀，但永顺县医院，连我在内就只有7名医生。”

陶朝松沉默了。

心里酸酸的。

良久，他才长叹一声：“随你吧。”

“谢谢你，师兄。”唐开颂停顿了一下，嘴角溢出一抹苦笑，“至颐那儿，就麻烦你替我说声再见吧......”

“......你们真是。”

陶朝松无奈至极，他挂了电话，一转头却吓了一跳。

身后就站着霍至颐。

他冷着一张脸，不知道听了多久了。

“开颂走了，你知道吧？”陶朝松试探的问。

“她也不是第一次不告而别了。”霍至颐冷声开口，声音带着讥讽。

从5年前她提出分手开始，就一直如此。

他的心里闷闷的，面色越发难看。

陶朝松一听，心里不乐意了。

“本来，这件事不该我来说。”他一脸严肃，“你们分手前两天，我看见你母亲去找了她。”

霍至颐一怔，神色稍变。

这时，医院内部忽然传来广播：

所有外科医生注意，国道214，从上海开往永顺县的一辆大巴严重追尾翻车，请前往现场紧急救援。

永顺县......

霍至颐回过神，突然冲了出去。